从老家堂屋靠近灶房圆拱形的门旁边,伴着“吱吱嘎嘎”的声音,推开一扇不大的木门,就是父母的房间,房间左手西北方,是父母的床,西南边,是床尾墙壁之间刚能容一个大人身子进出的空间。
通常,那里放着些大坛小坛,大罐小罐,还有搁在坛坛罐罐上装有落口消和炸米泡而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或塑料袋。
最大的陶坛盛装一家人一年吃的菜籽油,大罐腌些洋姜、萝卜条、腐乳、雪里红之类,小坛小罐断断续续装点干粮零食之类,记忆最深的是熟米粉和月饼。
小时候零食少,那时吃得最多的除了野豌豆,就是炸米泡和炒米粉,稻谷“夹”(辗)成大米后筛下的细米,淘洗干净加上芝麻炒熟,拿去磨坊三两个回合磨碎,舀在杯子里,加勺白糖或红糖,就是又香又甜的粉子了。
逢中秋当天,我能够吃到一个完完整整的月饼,但节日一过,剩下的月饼就被母亲切成一小丫一小丫,放到装有熟粉子的陶坛里,再盖紧坛盖,留待父亲劳累忙活收工回来,母亲饭菜还没弄熟时,充充饥。
有的坛没有盖,母亲会找一块干净的塑料布封住坛口,再用橡皮筋或麻绳或短碎布条扎紧塑料布,坛口上再压上厚木板,或洗干净了的石块,或又压上一个小瓷坛。
这样复杂地存放米粉和月饼,一来防虫蚁老鼠之类偷吃,二来也防止我和弟偷吃。毕竟,慌慌乱乱中能偷拿一丫月饼多不容易啊——搬开上面压着的坛子,又要解开不是很容易解的缠坛口的带子。
边解还要边记住系带子的样子,等到偷取一丫月饼成功后再封坛口时能尽量还原之前的样子不被母亲发觉,绳子或带子是绕一圈还是两圈,两处带头大致各留多少。
我那时多么希望母亲封坛口总用橡皮筋而不用绳或带,但用橡皮筋却也有让人忐忑之时,万一橡皮筋在我手上弄断了而又再找不到一根可就糟了。偷吃东西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正对房门的,是有着斑驳朱红漆的五屉柜。
这五屉柜,宽约一米多,高约一米,柜体两边有脚,柜子共四层,最上面一层由左右两个抽屉并排组成,下面三层一模一样,每层是一个长屉子,这样,四层总共五个屉子,这大概就是“五屉柜”的来历。
五屉柜柜面中间,摆有母亲的一个小小朱红木制梳妆盒,盒上贴墙是一面小镜,敞口的盒上放短梳、黑色的细发夹、各色各样的纽扣、百雀灵、海鸥洗发膏、夏天的十滴水、仁丹,以及冬天的蛤蛤油等。
从记事起,母亲永远是短发,她早晚用短梳在头两边各梳几下,再取来细发夹,用牙咬开,两耳旁的头发斜上各别一只,不出一分钟,梳头完毕。
梳妆盒下面是一个微型扁屉,屉子里有各样外圆内方的古铜零钱,有扣针、有大大小小的纳鞋针、像宽戒指的麻麻小孔铁顶针、红色小剪子等。
屉子里的古铜零钱常常被我拿取做成漂亮的鸡毛键子,那些被母亲风干的鸡肫、从挑货郎换来的扣针呀、小剪子呀等小东西,常常被闲不住的我和弟寻宝似地翻过来翻过去,翻得底朝天。
梳妆盒两边放有玻璃花瓶、小煤油灯、高煤油罩子灯,还有一个稍大的青花瓷小口圆肚坛,坛里有时装有白糖或熟粉子,有时装热热的糯米糖攒成的米泡糕,坛口用白塑料袋封缠。
五屉柜上,偶有支圆珠笔或毛笔、半瓶墨水,那是村里人家有什么事请父亲写字时用得着的,柜面上,有一个老式大算盘,父亲很长一段时间是村里的老会计,这算盘是他的一个办公用品哩。
五屉柜上面的两个抽屉,左边一个靠床,屉子里有时有一包红糖或白糖,一袋筒子面,小包银耳,小袋白粒冰糖,或几根长麻花裹在塑料袋里,也有冬天贴的膏药布。
右边抽屉拉拉杂杂是满屉子工具,大的锤子铲子老虎钳扳手起子大剪刀,小的有螺钉铁钉垫片小刷子小帽栓线卷麻绳等,在这屉子里要拿点找点什么,便是一阵叮叮当当响。
三个大长屉,最上面一个放父亲的衣服和袜,中间长屉放母亲的衣服和袜,最下面的长屉放他们的鞋。
到现在我都不知,他们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的衣服,何以一个一米多长的屉子就能装得下?而最下面长屉子里的鞋,其实除了三两双黄色解放球鞋,就是几双父亲补了又补的长雨胶鞋。
挨着五屉柜,是一个高柜,两边也有脚,高柜没有朱红的面漆,外面看起来都是青灰色,柜体比五屉柜高多了。高柜半人高以上的地方,是左右两扇对开门,一边吊一只光亮圆滑的桃形铜片拉扣。
拉住铜片打开柜门,里面是上下几乎均等的两大隔,中间并排左右两个小薄屉,上隔放些灰面粉、晒干的黄豆蚕豆,或聚攒的要去市集卖掉的一篓子鸡蛋。两个小薄屉放点粮票、夹在烟盒里字迹模糊的房屋契据,还有父亲手写的家里每人的生日时辰字条等。
可趣的是高柜下面一隔,看似完完整整的一块底板,实则中心位置有一块可揭开又合上的小木板。揭开这个小“机关”,里面是一个长方形的大“肚子”,小手伸进去,左右下方摸不到边。
这个大“肚子”是母亲储米的仓库,常常里面的米快舀完,父亲就又要晒谷挑谷去隔壁湾毛清河“夹”(辗)米了。
满满两箩筐饱胀的谷粒挑去,回来是白汪汪一担大米。母亲用竹筛筛过后,随即将它们转到高柜的米仓里,米堆里间杂点谷粒或糠皮或小石沙,煮饭时临时择一择淘一淘就行了。
高柜的旁边,靠墙放着一架长长的重木梯,一步一步爬上木梯,就到了前面一个房间顶上的阁楼楼板,宽敞的楼板由一块块厚薄不均大小不一的木板东拼西凑而成,没有围栏,阁楼上也记不清放着些什么。
猫腰走在上面,或腾空闪晃或吱吱作响,一不留神兴许掉下去,着实有些害怕,正因如此,母亲常常不许我爬梯不让我上去,说上面有绞人耳朵的长壁虎,有爱喷毒舌头的大花蛇等等。
但是,阁楼上似乎永远是一个令人欲罢不能的神秘地方。
且不说今日木板下搜得的一条甘蔗,也不说明日在木箱角翻到的半块月饼,更不说阁楼上悬挂的小布袋中三两只糖果,单单那种趁父母不在急急忙忙爬上梯就有可能有意外收获的期待和激动,就足足让人兴奋和喜悦了!
然而,的的确确,偷吃东西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要速度快,要记性好,还要有一点反侦查能力。而事实上,留连于父母的房间,鬼鬼祟祟,东张西望,翻箱倒柜,上搜下寻:麻花糖果也罢,甘蔗月饼也好,或是粉子米泡,京果麦乳精,岂止一次两次偷吃到手?
母亲却似乎总未发觉,她没打我也不骂我,又没告诉我她有新的发现。但又似乎总被母亲发觉,要不,那些好吃的东西怎么不停地被母亲在她房间里挪上挪下、移进移出、搬左搬右、藏里藏外呢?
我和母亲,就像在玩一种无声的捉迷藏,我们都心照不宣,也乐此不疲。
捉迷藏的日子静静流逝,我也不经意间被母亲哄着长大了,不再偷吃母亲煞费苦心东拽西藏的零食,不再有母亲那些回味无穷的零食可以偷吃,不再有父母房间的零食那种香、那种甜、那种味了……
本文作者刘桂平授权印象黄陂发布
关于作者刘桂平,黄陂前川人,从事财务工作。